金陵一水数重山

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，但我没有丝毫陌生感，离开汽车东站，即转车至中央门，然后乘地铁往三山街，出来再拐进中华路，一秒钟也没有迟疑，一米的弯路也没有多走，便来到瞻园对面预定的酒店。这个城市与举国的其它城市并无二致：高楼林立、交通拥挤、到处工地、人如潮涌、门票高昂、服务冰冷、每一位老外身边都有着一位中国女伴。如果不是在车上让混沌的头脑略为休息了片刻，我甚至一时迷惘身在何方，也许是广州，但地上不应有积雪，说不定是沈阳，但积雪不应这么少，好吧，我在两者间大致取一个中点，那就是南京了，在中国今天，通过积雪也许比通过建筑风貌来判别一个城市更有效。

幸好，这个城市也依然有特别之处，只要稍作耐心看待。她的街道还算洁净，热闹繁华，两旁种着既整然又不群的梧桐，她襟江带河，依山傍水，有很多的遗迹。人们通常称她为六朝古都，也就是吴、东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，可惜这些都命运不长，而且偏安，这也使这个城市多少带着点哀伤。她最辉煌的时光无疑是在明初，第一次真正君临天下，睥睨四方，但依然短暂，在明末她一度被记起，但却是以一种末日到来前醉死梦生的面目示人。后来又有了一个以她命名的屈辱条约，并历经洪杨之乱，之后总算在孙文的努力下有振作之势。为纪念这位国父，前南京政府修建了巍巍的中山陵，后南京政府则收取80元/位的门票，作为孙文故乡的一位市民，我郑重建议中山市政府把灵柩迎回故土，故乡人民不差钱。这座城市随后又历经日寇的惨绝蹂躏，劫乱种种，最后总算再获重生，虽然种种苦难，但终坚韧不息，这大概也是这个民族的缩影。

在南京的两天，有几处地方是印象深刻的。一是中山陵的音乐台，环形的广场里，有冬日明媚的阳光，翩跹飞翔的鸽子，追逐嬉戏的小孩，随曲舞动的喷泉，还有情不自禁亲吻的情侣，无不使人感到既庄严又温馨，既神圣又亲切，八十年前就在陵前修建这样一处附属景物，我觉得是一种创举，我相信中山先生也是会喜欢的。另一处是明孝陵的殿台和神道，神道的石像大器厚重，令人震撼，而诸城楼、陵殿留存下来的台基、柱础、方城、石栏和螭首，则充满了废墟美，即所谓西风残照、汉家陵阙，见证了历史的沧桑。站在巨大的台基上，看着规模宏大的柱础阵列，而后来重建在中间的享殿，则有如跛足的微缩品，面积也许不到柱础范围的十分一，而且质量极差，粉红色的墙灰已经爆裂，显得滑稽而可怜。

尽管受兵火的缘故，原物很多毁坏了，但我有一个强烈的印象就是这些建筑质量其实非常好，非常结实，包括灵谷景区的无梁殿和灵谷塔，我都有这种感觉，时人真是作为千秋万代的纪念物来建造。当然现在可以批判它们劳役百姓、耗费钱财，其中一个明证是遗弃在阳山的三块共重达3.1万吨的碑材，若此碑立起来总高78米，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，今人一方面谩骂旧日当权者的穷奢极欲、好大喜功，一方面又暗暗叹惜没有完成，而少了向外国人显摆的机会，但即便如此，也并不妨碍收取48元/位的门票，并且搭上一个恶俗的明文化村，在来到这几块巨石前先把游人的胃口败尽。钱穆在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》中引顾炎武所说：“只要看见一条大路，路基铸得坚实平坦的，询问查考，多半是唐代留下来；只要看见一座大城，坚厚雄壮，一经询问查考，也多半是唐代留下来。”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，建筑质量当与国势有关，但如果放到近现代，好象又不太成立了，我觉得质量好的多半是民国时代，建国初的也不错，非常扎实，至于近二十年，大家心中自有公论，所以质量不但是能力问题，也更是态度问题。

另外，在逛过的地方里还可一提的就是秦淮河，当然，朱自清、俞平伯之后，断送了所有人再为这里下笔写景抒情的企图，当夜幕降临，游人如鲫，华灯撩乱，掩盖了白天的种种龌龊，而显出妩媚来时，她确实也风情万种，可以一看。在玄武湖上泛泛舟也不错，尤其是恰好遇上日落，波光鳞动，岸树掩映，非常美丽。再一处可资徘徊的建议是，在湖南路狮子桥饱饭之后，沿宁海路、颐和路一带散散步，消化一下金陵美食并顺道静静欣赏林荫下的民国建筑群，可惜灯光太过吝惜，太过昏暗，在这春节期间尤是如此，也许，也许是为了方便窃窃私语的情侣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