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年古樟
自大唐东土破土而出,哺育于唐诗之启蒙,茁壮于宋词之熏陶,开化于元曲之怡情;赏明时之明月,沐清时之清风;又经民国割据之炮火,历抗战、内战之硝烟,而至今日。其间所罹权易纲替、内患外乱,不可确数。俯仰于天地之间,历多家国盛衰离合,阅尽人间聚散悲欢,饱经千余年风霜雨雪而屹立不倒者,此树也!
时至今日,我都不曾细考此树所在江西的具体方位,也未曾潜心搜集过任何有关此树的相关资料。我所知的有关此树的一切,除了目之所见,就是那孩子口中的一千四百年了!
——没有搜集相关资料,是因为我相信这棵悠然伫立于碧野田间的千年古樟,未必有显赫的身世,如为隋唐某名人手植之类。如有,恐怕周围早已祀庙林立,至少也会树碑立传;没有考证它的具体位置,则是因为它在我的心目中,并不关乎地理方位,而更是一个时间坐标!
极目四周,是大片平整的田地;稍远,是错落有致、白墙黑瓦的村落;再远处,则是如水墨画一般连绵起伏的山峦。映衬着这棵高大粗壮的古樟,一切都是显得那么静谧安祥,那么自然天成。
所谓沧海桑田。此时此间的田野,千余年来,却未必一直如斯:
也许,这里曾是古战场。金戈铁马,号角连天,沙石翻滚,厮杀一片。这棵树下,曾经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;
也许,这里曾是繁华闹市。这棵树,有如《清明上河图》中普通的一棵,曾默默地为过往客商、贩夫走卒遮阳挡雨;
也许,这里曾是驿道。一名信使骑一骠快马挟滚滚红尘飞驰而来,在这棵树旁滚鞍而下,饮马休息片刻后,又怀揣八百里加急文书绝尘而去;
也许,这里曾根本就是一处毫不知名的旷野。改朝换代,这里曾中途歇息过落败逃难的帝王;
…… ……
历史,就这样以这棵古樟为时间坐标,不断变幻着旷大的舞台背景。唯有这棵树,无论背景如何变化,始终这样默默地驻守在这里,一无所求地庇护着所有过往的人们,无论贫贱、富贵,年复一年,花开花落,并一如既往地承受着历史的风吹雨打、电闪雷劈,从而站成了这段滔滔不息的历史长河中一道永恒的风景。
如今,我们前来瞻仰这棵古樟,以思古之幽情悬想着百十年前也必定有同样情怀的人来朝觐此树。那么,未知百年身后,怀有同样情结的人再来拜谒此树,又是否会怀想到现时的我们?而我相信,不论是谁——过去的、现在的、或是将来的,只要是怀有同样的思古之情曾流连于此树之畔者,都会在不经意间作为这道永恒风景的一个小小的活动背景,瞬间定格于历史的底片,并穿越岁月的长河,将心手相握。
朋友们纷纷在树前拍照留影,有的甚至爬上了树叉。不知何时,那个男孩又绕到了我跟前,对我说:“这棵树很好爬的,我就经常爬到很上面的!”边说边抬手比划着,以示这个“很上面”到底有多高。我细一打量,发现这个孩子说得果真没错。这么高大巍峨的一棵树,主干的分叉处竟然很低,仅一人多高,当真罕见!就譬若一位慈祥仁厚的长者,虽年高德劭,却从不愠于稚童小儿嬉笑欢闹于膝下,反更显一派和蔼可亲的祥和之态。
民间一向以为,大树——尤其是上了年头的大树,无疑是一种吉祥的征兆。传说三国时期的刘备,就因宅门前正对着一棵雍容挺拔的大树,形如华盖,而被时人认为有帝王之象。而樟树,兼具驱虫避邪之功,一直被人以实用木材而遭砍伐,能保留至今,更属不易。我不知道当地的村民累世之间是否因此树之佑而出过几任大官。不过,据我揣度,如果可以让山野村夫自行选择,他们将更愿意这棵树能福佑他们永享清平安乐吧!因为,这棵千年古樟,原本就是属于民间的。
好似深知我心。微风徐过,古樟曼摇枝叶,与风云酬唱。同时将淡淡的樟木幽香连同悠远的祝福一并播撒于四方……
我退后几步,下意识地想拉开一点距离,从一个更远的角度重新审视这棵树。就如同必须隔开一定的年代,才能更客观地看清一段历史。可是,待我站定,再次凝神注目于这棵千年古樟的时候,内心却早已不由自主地对它辑以深深的一拜。——不是出于迷信,而是出于一种对生命、对历史的深刻景仰。
拍完照,留完影,我们上车,继续赶路。
一棵千年古樟,在身后渐渐远去;
一棵千年古樟,在心底渐渐生根……